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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六章 欺之以方真君子(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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弹开……”

    心里念叨着这十天来的所学,眼睛盯着羽箭和对面的靶子,瞄准了稍微高一点的地方。

    用力开弓,拉到极限后不做停留,继续微微发力将手指拨开。

    羽箭在空中弯出一个弧度,随后挺直,直直地落在了箭靶之上,虽未中心,却也中靶。

    第一箭射出后,再无紧张,抽出第二支箭,重复着上一次的动作,忍受着两指指肚间的剧痛,咬牙又一次拉开了弓。

    ……公孙泽看了五箭后,闭上眼睛,叹了口气,知道自己又输了。

    不是技不如人,是实在没想到适这个人根本不怕晦气,连死人该用的极二都拿来用,也根本不用正规射礼中的拇指射法。

    这射法的确易于上手,可将来战阵之时哪里用得上?就算这射法也有连珠之术,这天下又找谁去教?

    将护卫天下的射术,变为无耻的输赢,根本不是射礼的本意,就算赢了又能如何?

    可墨家的人讲《礼》吗?根本不讲《礼》,说比射就是比射,无所不用其极。死人该用的不忌讳、将来有用的不在乎,只在乎这一时的输赢,甚至只在乎那两镒黄金。

    公孙泽觉得有些恶心,两镒黄金对他而言算不得什么。正因为算不得什么,他才恶心,这些人,这个叫适的墨者眼中,礼仪与正途还比不过两镒黄金,竟是如此廉价!

    最终的结果,很快出炉。输了就是输了。

    公孙泽没有去怪那个仿佛要哭的孩子,那孩子虽然是庶农,但很有天赋,已经尽力了,自己小时候学十天也未必能十二中其五。

    他也没有去怪适,或者再去争辩什么,而是觉得心有些累,这天下的人对礼对六艺的看法,竟然比不过区区两镒黄金,这样的天下还有救吗?这样的天下还能再复礼乐盛世吗?

    都说知其不可为,而为之,自己又该怎么为?

    默默地取出两镒黄金,递到了适早已伸出的手上,冷声道:“礼义之前,金如粪土。你们墨者如此重利,当真可笑。你已赢了,下一局便不比了。”

    他以为对方会借机奚落,却不想对方接过黄金后,叹息道:“凡事必有始有终,我这一局虽然赢了,却是取巧,射之本意并非如此。既如此,第三局咱们便定个君子之约,十年后还是这两个孩子,比五射之术。希望你教的那孩子能够在十年里,明白射中真谛,修身养性。真要教出一个君子,好过在这里比试十次。”

    公孙泽眼中一亮,不可思议地看着这个让他愤怒过、懊恼过、甚至想诛杀的人,终于郑重地点点头。

    心说:“终究……他还是有些向正道之心的。是啊,若真教出个精通六艺知书守礼的君子,也好过在这里和他争辩。”

    他自己都不知道,自己是不是因为连输两次后,怕下次输的更惨所以喜欢给自己找个台阶下,而对方恰好给了自己机会。

    也不知道,是不是因为看到那些庶氓见到黄金后欢呼雀跃的模样,和之前他讲礼讲墨家非乐节葬时神情的对比,让他心如死灰,联想天下,心累如二月之牛远征之马。

    于是上车前挥挥手,说道:“那柄弓,便送那个六指的孩子了。君子之约,必不敢忘。”

    公孙泽的友人悄悄摸了一把腰间的铜剑,也叹了口气。

    本以为今天会比第三场,如果对方又赢了,或许可能会太过得意以致嘲讽连连,到时候自己便可以友人被辱为名,一剑杀之,这样的杀人之名墨家不会找麻烦。

    辱人者此时就要做好被人杀的准备,这是这时候的道理,和血亲复仇一样,是此时大家都接受的杀人理由,最是正当。

    其余的罪名,就算夫子被辱,墨家人也不会接受因此而杀人的理由。

    反正双方彼此之间互称猪狗,因此杀人,就等于逼着墨者也动剑,看谁的剑利而不是谁的理正了。

    诸子之间,谁没有完全得大势之前,都不会因为理念问题主动动手厮杀,互相的报复谁也承受不起。

    可对方最后的表现,出乎他的意料,也根本没给他出手的机会。这时候再无故而杀,会陷朋友于输不起而杀人的不义之名,也会让自己成为墨者的追杀和挑战对象。

    他欣赏对方的才华,本来在上次看到九数之学后,还有些惜才之意,但今天看到这场毫无礼仪可言的比射之后,已然放弃幻想,知道对方已经无可救药,所以更危险。

    此事之后,商丘怕是又要多出一个闻名的年轻人。

    此人在墨家,名声却不显,那诸如公尚过、耕柱、禽滑厘这样的人物,又会是什么样呢?

    思虑万千,收起铜剑,一同上了车,就此离开。

    欢呼声在马车离开后响起,六指拿着那柄小弓,问道:“适哥,十年后真的还比?”

    “比个屁。金子都到手了,输赢已无所谓。我们要赢金子,他要的只是一句让他觉得有希望的话,各取所需,不是很好嘛?十年后他要真记得,你好好比一场,输了就是。”

    “赢了就该有赢了的态度,免得对方恼羞成怒,跑到司寇那里控告我,也未可知。如此一来,他真当成个事,十年之内也不好再来烦我。我哪有时间和他们争辩。”

    “要是赢了便欢呼雀跃,嘲讽不止,你没看他的朋友都是佩剑、带弓的?这时候杀个人也不算是什么大事,又没人管。觉得被侮辱了,一言不合就杀人的事城中出过多少次?这个时代,不确定自己打得赢对方,千万不要盛气凌人不给颜面。”

    “我倒是准备了一肚子得胜不饶人的话,可是一见对方带着弓与剑,就没说。批判的武器,胜不过武器的批判啊。”

    六指以为这就是全部,虽不太懂最后一句话,却也觉得大概明白了是什么意思。

    正当他以为一切结束的时候,却发现他眼中的适哥盯着远处的马车,像是在教育他一般,喃喃道:“再一个,这样一来,那个学射的农家孩子也算是有机会过得好些,最起码有机会,将来或可军功出人头地,这十年也不至饿死,还能学一手射术,这是做梦都不可得的好事。”

    “这也算是利了一人。勿以义小而不行、勿以利少而不屑。”

    “这天下啊,不就是一个又一个的人吗?”

    六指点点头,想说自己懂了,发现适已经笑着举着黄金走入了人群,和村社中人讲起了希望。

    村社的希望,也是适的希望。

    适想着,最难捱的日子过去了,最喜欢的收获要降临了,最喜欢的金子到手了,最危险的日子混过了。

    乐土幻想已经编成了谶诗,有人开始问女娲伏羲从哪来到哪去的故事,有人希望自己也成为利天下死不旋踵的墨者,有人学会了写自己的名字,有人不远五十里来这里只为听他讲讲乐土的传说。

    秋天了,收获了,墨子也该从齐国回来了吧?

    适在众人的欢声笑语中,将目光投向东北方。

    那里是齐国。

    那里此时有个可以罩着他的老人叫墨翟。

    那里有一群死不旋踵的志士可以让他以后不用活的这么担惊受怕小心翼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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